相思南国

没一件事能顺心

[茄蕾] 失乐园

美术生茄 x 偷渡者蕾

收录在本子《玫瑰少年》中

推荐BGM:all too well (10 mins) Taylor's ver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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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是每个公民的基本义务和责任

坚持共产党的领导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根本保障

La salade de melon au jambon cru et burrata est sans aucun doute un des grands classiques de la saison estivale ! Facile, rapide et délicieusement savoureuse, cette recette sucrée salée nécessite bien entendu d’avoir de bons produits sous la main pour un maximum de plaisir.

1. Couper le melon en deux puis l’épépiner à l’aide d’une cuillère à soupe. Le découper ensuite en quartiers ou en morceaux et retirer la peau.

2. Émietter grossièrement la burrata et la déposer dans une assiette creuse avec le melon.

3. Ajouter les tranches de jambon cru et quelques feuilles de menthe puis arroser le tout d’huile d’olive.

4. Pour terminer, saupoudrer la salade de melon de gomasio et servir immédiateme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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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那时候梦是真的,遗憾也是。





01.


傍晚,我下楼去扔垃圾的时候,看见住在我楼下的那户人家已经有人回来了。


他屋里还是没开灯,事实上他这一层,我们这一栋楼,都很少有人开灯。即使有亮光的话,也很微弱,所以我觉得他们用的是蜡烛。


他没开灯,门却半掩着,走廊里摆着的小菜板上放着刚买回来的菜。我下楼的时候扫了一眼,看起来像是哪个馆子带回来的饭菜,看起来不太新鲜的样子。


我印象里他很少这么早就回来。大多数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能听到楼道里有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上来,一下,两下,脚底板擦着地面,最终停在我下面的那层,我正下方的位置。所以我搬来这里有一个月,也没见过他,连他是男是女,是哪国人也不知道。


但是我希望他是个中国人,这里中国人很少,我很孤独。


再上楼的时候,我看到他门口多了个人,坐在楼道里的小马扎上面。那个马扎原本是用来放杂物的,现在人坐在上面,东西就随意地放在地上。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吸烟,头靠着背后的栏杆上面,背佝偻着。


他吸烟和我在国内时候看到的那些人不太一样,他吸一口烟很慢,要好一会才吸一口,吸完之后手就突然垂下来,手指之间的火星也很小,楼道里风吹过的时候,那个火苗才大一些,明明灭灭地,像个在黑夜里的怪物,有着猩红色的双眼,庞大而丑陋的身躯,紧紧地盯着我。


但我看清了,他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我一样黄色的皮肤。


是个中国人。


我想起之前偶然在视频软件上看过的视频——如何快速地在国外成功引起中国人的注意。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最后学着他们的样子,有些生涩地说,操!


我很少说这种脏话,我母亲不允许,在家的时候听到我说类似这种不文雅的字眼就会来拧我的胳膊,用力地瞪我。所以我很少说,偶尔在同学聚会的时候说了也没有底气,不如我同学他们说得那样爽快。


我同学听了都说我,怂货一个。


我和那个人中间的距离有点远,我站在楼梯间,他坐在他门口的小板凳上沉默地吸烟。但是他听见了。他抬起头,把烟掐灭,小心翼翼地用一张纸包好收起来,转过头来看我,问,中国人?


我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我叫张秋实,住你楼上。


他偏头一笑,说他叫蕾丝。


我有些疑惑,问这是不是他真名,他只笑笑不语。


我努力地想再找话题,说,嗯,你是,南方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听你口音像。


南京的,一个小地方,没什么名气,你应该也不知道。你呢?


上海,我说,我来自上海。


上海,大城市,是个好地方,他表情变了一下,若有所思,最后又对我说,你还是学生?


嗯,你是,在读研还是在工作?


他却忽然又笑了,这次他笑出声音来了,两颊的肉向上顶,他说,我啊,tou du来的。







02.


周末例行要和母亲打一通电话。


八月的时候,因为我留学的原因,她送我去机场。她一直到了海关,她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从小到大,我很少有这样能远离母亲单独行动的时候,而我母亲又是一个细心到了极致的人,因此她对我嘱咐良多。


因为时差的原因,我和母亲能沟通的时间很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沟通的机会,母亲说个不停。但她要我注意的事项太多,到最后我已经没有在仔细听,也就忘了厨房里还热着的饭菜。等我意识到的时候,灶上热着的锅已经翻了。


我急着下楼去找人,走得太急没看清路,不小心就撞到了正要上楼的蕾丝。但是他没看清楚我,他正要上楼,手里还拿着东西,看起来一如往常的疲惫。


他被撞到头也没抬,语气不善地说,干什么,走路能不能长点脑子?


我连忙道歉。


他听到中文,才意识到刚才是我,而不是这楼里别的人撞到了他,语气稍微软了一点,问我是不是出事了。


我说,昂对,对,厨房,不小心炸了。刚到这边,还不太适应。


他叹了一口气,遥遥地看了一眼我家的方向,说,以前家里没怎么做过饭吧,吃饭了吗?


我说还没有。


不介意的话,去我家里,我给你做点吃的。


我和他回去了。他房间和我想的差不多,昏暗的,小小的一间房子,走廊上有一扇窗户,正对着那面墙上还有一扇,但是很小。他看起来在和一个人合租,房间里有两张床,正对着窗户,靠门的那张是他的,旁边的柜子上放了一盏台灯,灯罩上面有图案,但是太暗了我没有看清。


他看出来我拘谨,指指对面靠墙的那张说,那张是我舍友的,还没找到合租的人,你可以先坐那。


我问,他去了哪里,回国了吗。


他已经走到厨房去,手里的塑料袋哗哗作响,然后他闷闷的声音传来,说,嗯,他和我是一批来的,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二十出头,我们都把他当弟弟一样。


我问,那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他年纪小,不懂事,话又多,得罪的人不少。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不行的,一个人在外面,话少点,少得罪人。人无论在哪里,都要低调点的好。


随后他不再找话,我干巴巴地说,今天,也要做鱼吃吗。


他经常买鱼吃,这个我是知道的。我住他楼上,正对着的位置。这个楼年头有些久了,修建的时候工头肯定偷工减料了,所以时间久了之后,墙缝上会有砖漆掉落,露出下面已经开裂的墙皮。有时候晚上我下了晚课,一个人走在楼梯间,偶尔会感到后颈一凉,像有人在你后面吹了口气。所以有时候,不是我存心,但是上下左右的动静我都能听见。


包括味道。


他有些惊奇地转过头来,先问了我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喜欢吃鱼?


我有些没跟上他的脑回路,眨眨眼睛又点点头。


他说,那今天不走运了,不吃鱼,给你下碗面吃,然后他又问,你是不是闻到这里有鱼腥味。


我闷闷地说嗯。


他叹了口气,说只是这里海鲜便宜。这里住的很多都是我这样的人,大家都没钱,所以吃海鲜的时候就多一些。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是真的穷,就连吃了一个星期的海鲜,吃到最后身体吃伤了就不想吃了。


他隔壁住的也是中国人,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能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骂人,骂这灰色的天,骂生活的苦,骂疲惫的自己。


蕾丝忍了一会,然后暴躁地用刀柄锤了锤墙,别特么吵了,要死啊你。


他骂的话很难听,我从来没有听过。接不上他的话,我尬在那里,最后试图打圆场,说,这里中国人好多。


这里和国内差不多,乱糟糟的。我老有种错觉,觉得自己还在以前那个村子,这一切都是假的。最夸张的一次,我一大早被一套叫卖的声音吵醒,我以为还在家里,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找衣服,还在喊我妈,足足十秒钟才想起来我已经在国外了,我妈在地球那一边。


那你会想家吗。


家,他反问我,语气里不屑,不会,我巴不得离那个地方远一些。来,你让开,面做好了。


他做饭的手艺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虽然朴素,但是比我却好上很多。


他屋子里的桌子很矮,差不多和床一样的高度。桌角少了一小块,碗筷放在上面就会不自觉地朝着一边滑下去,也没有椅子,因此我只能艰难地坐在床上弯下腰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余光看到他房间的角落有几个虫子飞快地爬过,问,你房间里,有蟑螂啊。


他满不在意地说,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没有。


那你没用杀虫剂吗,那东西挺脏的。


他看了我一眼,坐在我对面,用筷子挑起一些面条,吹吹热气,再咽下去,简单明了地说,不。


我被他这一套理论所震惊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快地吃完他那一碗面,然后看起旁边的报纸。我瞥见他报纸上的内容都是一些招聘信息,就试探道,想找工作吗。


他只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一声,表示一个认可,随后不再说话。他看我差不多吃完饭后,起身把碗筷拿到厨房里。


我叫住他,蕾丝。


他头也不回,厨房里流水的声音不断,问怎么了。


你知道哪里有卖画具的吗。


拿到一个问题,他似乎总喜欢先反问对方一句,好像这样他可以比别人多获得一些信息。他问我,做什么。


我如实回答,我学美术的,我得去买一些。


这次他转过头来,默默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说,市区那里有买的。


我初来乍到,对这片地方不太熟悉,没有第一时间接上他的话,他发觉了,又转过头来问,怎么了,路认不得吗?


我说不认识。


我这才发现,他厨房里有扇很小的窗户,从那里渗透进来很细微的光。他站在那些光下面,用手背抹了下脸,所以手上的一些泡沫粘了上去。那些泡沫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长了,最后爆裂开,“啪”的一下,又变成很多细小的水珠,在光下面变成一道彩虹,看起来梦幻至极。


他说,我明天没事,我带你去吧。






03.


我以为他说的是一辆真的汽车,四座的、敞篷的,喷着最鲜亮的漆的那种,但其实只是一辆简简单单甚至有些发旧的自行车。


他把车藏在他楼下的灌木丛里,美名其曰这样不容易被发现,也就不容易被那些中国人偷走。这里的人都很鸡贼,他说。


他把车从灌木丛里拖出来的时候,周围的那些灌木丛都勾着他的衣服,或者缠住那辆自行车,把他往黑暗深处拖,而我站在那里,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看出来我神色不对,撇撇嘴,说,怎么,真以为是一辆汽车吗,失望啦?


我咳嗽一下,不敢承认,只好说没有。他显然不相信,哼了一声,解释说,我之前真的有一辆车,出租车,跑夜班的,他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豫,然后接着说,这几天被炒鱿鱼了。


我于是明白他这些天开始早归的原因。他拍拍后座,示意我坐上去。他那辆车自行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零件七零八落地挂在车身上,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东西坐上去,问他怎么回事。


他右脚蹬地划了两下,然后猛地用力,车子终于窜了出去。他没有很快接话,过了很久才回我,不懂英语呗,拉不了客。


蕾丝骑车和他这人一样,没什么章法,很多次我看到路旁的告示牌上面明确地写了“禁止逆行”几个字,可蕾丝就像没看见一样,按着车铃拐了过去。


我一开始还用手机导着航,可蕾丝骑车方向飘忽不定,导航没几分钟就要重新规划一遍路线,到后来我们不知道到了哪个地方,导航干脆直接失灵了,我索性就不去看。


一路上蕾丝把车蹬得飞快,像是要飞起来。


偶然间路过一个小坡的时候,车真得飞起来,连同上面的我们,一起冲起来,我抓着他的上衣衣摆,说,蕾丝,慢点慢点。


他扭过头,嗤笑道,害怕了啊。


但他也真得把速度放下来,我靠在他背上的时候,听到他和我一样极快的心跳声。我扭过头,正好看到我们经过一座桥,下面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建筑群,背靠着水边,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波光粼粼,像是从远处送来很多的金子。


我感叹道,真好看啊,然后我又补充道,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住在这种房子里,现在也是。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蕾丝放慢了速度,瞥了一眼那片建筑,讽刺我道,你也太理想主义了。


我听出来他在阴阳怪气我。蕾丝说话总是这样,长枪混着短剑,说出来的话像很多个子弹打在人身上,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怎么说,我不解。


他停下车,指着我刚才看到的那片建筑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


新建的一个什么富人区,每一栋,都是人肉水泥。


我不懂,就问他那是什么。


人肉水泥,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东京湾底雅座一间。


他下了车,把那辆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停在路边,点一根烟,接着说,国外的华人很坏,用手段把中国人便过去,然后nue dai,逼迫他们zha pian更多的中国人。心眼好的,打。心硬的,zai了,扔在一个水泥地里。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硬,他虽然平日里脾气不算很好,但是待我还算温和,但这会他的神色冷冷的,风吹来,他的头发飘起来,落在他眼睛周围他也没有眨眼,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的地方看。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被吓到了,说,吓到了?你们现在这日子可好过多了,吃土豆炸鱼有汉堡可乐的。前几年我刚来的时候住地下室,每一天都活得像zhang lang,怕被人类发现,一发现就完了,在地下室里就怕jing cha突袭,连灯也不敢开。


外面是真正的灯红酒绿,我们每天蜡烛就那么点,没了就没了。他吸了两口烟,然后像以往那样掐灭,用纸小心翼翼地包好。


我们离开的时候,太阳正好升起来,洒在下面那片先前被我夸赞好看的富豪区上。它身上之前的阴影全都消散,于是现在只剩下建筑物锋利的棱角,和里面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


蕾丝带我去的那家店不大,在一个小小的巷子里,我们需要下车走上十分钟才能到,但蕾丝看起来轻车熟路,他带着我在前面走,没有犹豫就找到了。


进到画店里面,我手里拿了很多的东西,画具、画笔、颜料,没有打开盖子我也能闻到里面颜料的味。蕾丝本来也在我旁边,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口语并不好,说话时候的文法也不讲究,老板和他交流起来很困难,但外国人热情,他们还是聊得很火热。


蕾丝明显也闻到了颜料的香味,凑过来感叹道,好香!


然后他看了眼上面的价签,脸色稍微沉默了一下,我凑过去也看了一眼,感叹道,这么贵!


他一边拿起另一罐颜料,打开来是那种深海的蓝色,一边问我,知道这边什么最便宜吗。


我想了想,说,海鲜。


他笑了,说,对,海鲜,还有Nutella,就是那个巧克力酱。


我突然想起来他屋子里有很多空了的罐子,也笑起来,说,所以你屋子里有这么多。那你怎么吃不胖。


体质问题吧,刚来的时候睡不好,也吃不好,一个月能掉十多斤肉吧,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拿着我挑好的那一篮子东西走到柜台,跟老板艰难地说,一起的朋友,便宜点吧。


我在心里默念,朋友,朋友。





04.


傍晚我们回去,还在楼梯间的时候,我就看到蕾丝的那扇门上被人贴了张纸。


如果一定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我们这楼,那它一定是灰色的。确实是这个样子,灰色的墙,灰色的地,灰色的人,到处都是灰色的,有时候我会觉得,如果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就会和这无尽的灰色融为一体,然后就是无望的等待。

但是到底在等待什么,我又无从得知。


所以他门上那张白到失真的纸,我一眼就看到了。蕾丝显然也看到了,他低声问我,今天几号。


我拿了手机看日历,说,二十五,月底了。


他走在我前面的背影顿了一下,我走在他后面看到他背上的肌肉线条猛地绷紧,然后下一秒又放松下来,努力站🉐得板正继续往前走。


他看起来对纸上的内容很熟悉,没有去仔细地看那张纸,径直走到他门口,把东西放到地上,把那张纸扯下来,揉在掌心,薄薄的一张纸被他折成一个纸飞机。


然后他走到栏杆前面,双手撑在栏杆上,我以为他想把那个纸飞机扔出去,但是他很久没有动作。


我问他在做什么,在等什么。


他说,等风来,好扔得远一点。


我们等了很久,风真的来了的时候,他用力地把那个纸飞机扔了出去。那个纸飞机在风里打了几个圈,像蕾丝希望的那样,飞得离我们越来越远,然后猛的一个瞬间,它坠了下去。


但是没过一会,那个纸飞机又被吹了回来,向我们站着的位置飞来,最后落在蕾丝的脚下。他默默地看了一会脚边的纸飞机,然后弯腰把它捡起来,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走到那个垃圾桶前面停下来,对着它拜了一拜。


蕾丝还没有走开,他站在我身后,用一种不解的表情看着我,问我做什么。


我说,让厄运走开。


他愣了一下,然后骂我,你是白痴吗!


然后他笑了。





05.


晚上八九点,蕾丝差不多要回来的时候,我下了楼。


这楼属于破旧的那一类,邻里左右的动静都能听得见。有时候凌晨我会醒来,可能因为左边那户人家冲了马桶,所以我们那可怜的小水管道就开始嘎吱作响,齿轮转动的声音响彻云霄。或者有时候,我能听到住在我上面的那个男人,又领回来一个女人。


那男人我见过,长相糙犷,所以我猜想那女人肯定娇嫩如花,高跟鞋一下一下踩在我头顶上,也肯定踩在男人的心尖尖上,由此爆裂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蕾丝这几天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才回来,我们没有再碰到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工作,但是听他每天上楼的声音,他必定很疲惫,路过走廊的时候我觉得他和这楼一样苍老。


开到我们这里的公车一共只有两辆,入夜之后每个小时只有一班车,我算着时间下了楼,想着如果蕾丝没有回来我就再等一会,但他没有让我等很久,我刚下楼的时候就碰到了他。


他看到我很惊讶,问我,怎么了,有事吗。


他看起来相当疲惫了,于是我之前打得草稿全都忘记了。我说,你吃饭了吗,没有的话,我给你做一个?


在国内的时候,我很少做饭,因为总有母亲在家,或者有学校的食堂可以将就。我临时起意要给他做饭,但实际上冰箱里并没有什么菜可以让我发挥,最后只好给他做了两个煎鸡蛋。


他沉默地接过我递给他的碗筷,盯着碗里的鸡蛋出神,我有些窘迫,说,有点寒、寒酸,你见谅。


他摇摇头,用筷子夹起来一个鸡蛋。我煎的鸡蛋火候不够,没有熟透,他轻轻一用力,里面的蛋黄就流了出来,白色的碗马上就变成了黄色。


我更加窘迫了,低着头说,不、不好意思。


他把那一整个蛋都咬住,他太用力,腮帮子都鼓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溏心蛋,我最喜欢的。


吃过饭,他沉默地去厨房仔细地洗了碗筷,摆在台子上,然后平静地问我,到底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忙吗。


我早就听说,出国可以让人变个大样。蕾丝他很聪明,即使他以前不聪明,在国外摸爬滚打几年,他也变得聪明,能观人眼色。


我说,周末作业是一幅画,不限制运用的技巧,画一幅人物肖像,最晚下周二交给老师。


他不说话,继续看着我。


我吸了一口气,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做我模特,你随便摆造型就可以。


蕾丝爽快地答应了。


他一开始坐得板正,坐在床上像入定了的法师,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双手绞在一起。


我说你不要这么紧张,放松一些就好了。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随意就好,当我不存在。


他想了想,起身去把门关好,然后坐回床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慢慢地数。


为什么要把门关上,我看你很少关门,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睡觉休息的时候。


他低头捻钱,一丝不苟地数着那些票子,头也不抬地说,不关门数钱,就等着被偷吧。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我,又说,晚上不关门,等着被劫色吧,然后他又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说这楼里色鬼可不少呢。


确实是不少。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住在我楼上的男人。他今天又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但是似乎不是上次的那个,这次这个看起来身材更加性感,穿一身紧致的蕾丝裙,上楼遇到我的时候,她脚上的高跟鞋已经脱掉,被她拿在手里。


她喷了很浓烈的香水。我听说现在市面上有那种留香很久的香水,所以那个女人一路走过,走廊里全都是她身上那种廉价、但是魅人的香水味。


但是男人肯定很喜欢女人,我们说话的时候,楼上不时传来奇奇怪怪的动静,耳朵贴在墙壁上能听到男人粗粗的chuan qi声,女人jiao chen的yin jiao声。


我耳廓有些发红,对他说,不好意思。


他只摇摇头,说,在这住久了,习惯了。


光线昏暗,我眯着眼,拿着铅笔,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下笔。他靠在床头,一条腿踩在床沿,另一条腿随意地垂下去,蹭在地面上,脚背软绵绵地弯曲着。那些钱皱皱巴巴的,被折成各种形状的大小,他把它们一张一张铺平展开,拿在手里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最后把那些钱又重新拢好,攥在手里垫了垫,放在他身边的一个小盒子里。


他打开盒子的一瞬间,我看到里面全都是各种面值大小的钱,有的是纸钞,但更多的是硬币。


我问他怎么留着那么多硬币。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盒子,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穷惯了,总想多有点钱,硬币多就显得分量沉一点,拿起来有点声音告诉自己确实是有这么多钱。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把盒子轻轻地盖上,说,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


我画到他面部的时候,看他嘴角微微上扬,问,你心情好像不错,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我等了他两秒,手下的画笔顺便又在画布上画了两笔,他脸颊上的黑痣被画了出来。他双手撑在身后,缓缓地说,感觉,这才是我来之前想象的生活。


他很少说到他在国内的事情,偶尔我们提到他也只是一笔带过,我如果再多想问,他就要恼。现在他好不容易提到一点之前的事情,我连忙追问,你之前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歪了下脑袋,侧过头去看窗外的景,于是他身上那件宽松肥大的衣服一侧落了下来,露出来他一半的肩膀。


我和他两个人,身高差得不多,大概两厘米的差距,但是身型能差上很多。有的时候我坐在那里画画,时间太长于是肩颈有些酸痛,他来替我捏。因为常年的劳累,他的手骨节分明,而且总是温热的,一摸到我后颈的皮肤我觉得那一片都燎起来。


他羡慕我有肌肉,羡慕我有时间和精力,最重要的是金钱,去锻炼。但他的肩膀不像我那样厚实,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瘦,缩在不那么合体的衣服里显得很晃荡。但是他的肩膀很平且直,就像网络上这些年火热起来的直角肩那样。我记得从前在画室学习人体结构的时候,老师讲过,常年的劳动也可以造成直角肩。


我打趣他,如果他要是在国内,他这个身材,宽肩窄腰,稍微打扮一下,穿一身合体的西装,姑娘们肯定很喜欢他。


他只不屑一笑。


所以你来之前想象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问他。


他微微思考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语调也轻轻地,说,来了这边,找几份兼职,白天就去上学学画画,晚上就打工吧,他想了一会,随后放弃了,摇摇头,继续说,记不太清了,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总之不是现在这样,整天愁着钱。


他忽然向后躺在床上,那张床发出嘎吱一声哀鸣,他用手一下一下砸着床,钱,钱,钱,每天都把自己崩成一根弦,这操蛋的日子啊。


他的手最后拍了一下床,然后落在床铺上,他喊道,好累!


线稿差不多画好了,你看看。


他拿着那幅画看了一会,说,你把我画得太好看了。


我没由来地说,你本来就好看。


他盯着我看,也不说话,嘴角带着一抹笑。突然他的视线落在我头上,说,你头发有些长了,这边理发贵,给你剪个头发吧。


他拉着我坐在桌子上,面前是面脏了的镜子,随手拿了块布遮在我身上,身后的地上铺了张报纸。他挑起我左侧的一缕头发,动作虽然不算标准,但是也还算熟练,偶尔有的时候挺像理发师。


我有些惊讶,理发你也会?


他没看我,手上动作没停,挑起我的发尾,说,都是为了省钱。男生头发长得快,两三个星期就要剪一次。理发店去不起,只能自己动手。


你还会什么?


他想了想,说,会唱点小曲吧。小时候跟着村里的人去看戏,蹲在边上听过几遍,肯定比不上专业的,糊弄一下外国人还是可以的。


我来了兴致想让他唱几句听听。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外头想了一会,最后真得开口尝唱起来。


做饭你会,理发你也会,小曲你也行,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他撇撇嘴,说,赚钱我就不行。我来这里的钱还是当时找人借的,结果来了这边几年我还没还上。


他手上动作没停,小声说,呵,废物。


我透过一面镜子看他,看他透过我露出来的半截身子,又问,你觉得国内和国外哪边好一点?


其实都差不多,反正都是在底层工作,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不如不想了。

为什么回不去了?


没钱啊,说到底都是一个钱字,回去的机票好贵,买不起。


你可以看看廉价航空,有时候运气好,机票十欧左右就买到了,只是不太安全。


他有些不敢相信,透过镜子吃惊地看着我,问是什么公司。


我说叫做Ryanair。


他有点沮丧,说他不懂英文。


瑞安航空。


他点点头,对我的话没有太大的反应,说,好,我回去看看。


他拍拍我的肩膀,把围在我身上的毛巾摘下去,说,剪好了,给你修了个型,你站起来看看,怎么样,喜欢吗?


我站起来,镜子里他站在我身后,即使比我高一些,但他习惯性驼背,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到我。         


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


我说,喜欢,挺好看的。





06. 


你在干什么。


我在楼梯间拧衣服的时候,蕾丝从他那层探出个头来,问我。


国外的很多地方,都有公共的洗衣房,但是又没有专门用来挂衣服的地方,所以很多时候,我得自己拧干,然后挂起来,但是我🈶没有很多经验,常常会把水弄的哪里都是。


我探出去,说,在拧衣服。


蕾丝后背靠着栏杆,仰着脖子看我,手指尖夹了一根烟,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说,你这是拧衣服,我以为你是雷公电母。


怎么说。


在下雨,他瞪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烟举起来让我仔细看看,说,我烟都点不着了,你仔细闻闻,空气里什么味道。


我用力地吸了口气,但是没有收获,就问他,什么味道。


都是潮的味道,他用力地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说,等着,我上去!


手里的衣服半湿着,地上的水盆里还有水,我只好举着衣服傻傻地站在那里,蕾丝上来的时候主动给他换了个位置,他把手里的烟往耳朵上别,然后冲我比了个中指,开始拧起衣服。


他拧衣服很有技巧。薄一点的衣服他就让我抓着衣服的一头,他自己抓着衣服的另一头,两个人分开站在水盆里的两侧,把衣服拧成一个大大的麻花,那些水珠就被从衣服的纤维里挤出来,掉在地上的水盆里。我和蕾丝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那个水盆里,水珠掉下去的时候,蕾丝那一半的影子被打散,散成无数的碎片,而我的那一半却还很完好。


于是我笑起来。蕾丝看我笑得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


我觉得这事情太幼稚,怕说出去被他嘲笑,所以只说没事没事。


他又白了我一眼,说,你对什么事情都这么乐观的吗。


然后他拿起一件厚一点的衣服。这次他没让我帮忙,把那件帽衫的一只袖子系在了栏杆上,两只手一用力,把衣服继续拧成一个麻花。他没用盆接着,因为衣服太大,而盆太小,所以挤出来的水顺着地面流了下去,正好落在他那里,滴滴答答的水落在他刚买回来的蔬菜上面。


蕾丝这才想起来,骂道,操啊!


我们在那里拧衣服的时候,楼下走过来一个女人,她打扮得很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指的是,和我们这里住的人,不同寻常。她穿一件粉色的花裙子,虽然颜色很俗套,但是和我在这楼里见过的那些女人穿在身上的感觉不一样。那些女人的衣服看起来艳俗,而且有种故作娇嫩的感觉。但是这个女人不是,她穿衣服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她和她那套衣服我从来没有见过,于是我就去问蕾丝。蕾丝手上正拿着我的一件衣服,他听到我问他,也转过头去看。


他看清楚那个女人的样子,低声骂了一句,把手上的衣服扔给我,自己飞速地从旁边的楼梯跑了下去,我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跑到他藏自行车的地方。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跨上了自行车,骑了出去。


这下女人也看见了蕾丝,她用手指着蕾丝,声音尖尖的,喊道,你别跑!把房租交了!


她伸出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指甲,和她身上的那套衣服一样,她的指甲也被做成了嫩粉色,长长的一截,多出手指尖。我想起蕾丝的手,他的手很细,且骨节分明,但他的手永远都干燥而粗糙,我有时候想分给他一些护手霜,他也只是拒绝,并不想用的样子。


他说,亡羊补牢而已。


女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还跟了几个男人,看到女人用手指着蕾丝,那些人就围上去,追在蕾丝的自行车后面,有一个人跑得很快,差点就要摸到蕾丝的车后座。


蕾丝用蹩脚的英语说,FUCK!


滚吧,操蛋的人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蕾丝说英语。





07.


蕾丝那天跑出去之后,下了很大的雨,但是蕾丝没有带伞,他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发着烧。


我问他,有药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买不起。


我摸摸他的额头,说,你烧的有点高,去医院吧。


他难受的厉害,躺在床上,默默翻了个身,说,不想去。


我执着,说,听我的,去医院看看。


他又摇摇头,语气稍微开始有些不耐烦,说,没法去。


我以为他是觉得没有车不方便,自顾自的说。但是他变得很暴躁,说,操!我去不了医院!我他妈的没有身份,我去不了!你懂吗!我去不了!


他坐起来,狠狠地抓头发,最后又骂了句,操!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说,前面有个小诊所,去那里吧。


他说的那个诊所也是中国人开的。


诊所里很昏暗,不少器械都已经生锈,上面落满了灰。我们去的时候里面没有客人,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面,双脚敲在桌子上,浑浊的眼睛透过脏兮兮的镜片看着一旁的电视。


医生问,什么症状?


他说,有点发烧,一直咳嗽。


医生用他那个听诊器在蕾丝身上游走,过了很久终于摘下来他的眼镜,他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蕾丝,说,你这病有点棘手,要不少钱,在这你可不能得这个病。






08.


楼上的那个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他今天好像又换了个女人,比起上一个来,这个似乎是个新手,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叫起来的声音很jiao xiu,嘴里的话变来变去还是那几样。


但男人似乎很喜欢她。在他们的那个房间里,男人一定是把她ya在床上,身体深深地向下陷进去,本来就不柔软的床铺把女人的pi fu磨红,她腿上的si wa随着男人的动作而紧绷着,被勒出一道道hong hen。然后男人把她fan个身,对着她后脖颈子那块nen肉yao下去。


所以女人jiao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忍了很久,最后学着蕾丝那个样子,找了一个扫帚捅了两下他们的天花板,喊道,要死啊你!


楼上短暂地停歇了两下,然后我听到一阵男人猛烈的笑声。


他们在折腾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蕾丝还没有回来,刚才我下楼去找他的时候,敲了他很久的门也没有开。


我又回到房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竟然有了困意,做起了梦。我知道这是个梦。诺兰是我很喜欢的导演,而他在《盗梦空间》里说过,梦没有开端。


现在就是这样。我一个人站在街上,周围人来来往往,远处有的士开过来,我伸手叫停了一辆。上车之后,司机声音低低的,还带着点口音问我去哪。


我下意识先报出了住的地址,但司机的声音很熟悉,我肯定在哪里听到过。我抬起头,透过后视镜却看到了蕾丝的脸,我笑了,问他,怎么是你。


他也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我,说,出来赚点外快喽。


蕾丝的声音难得很轻快,平日里他的声音都粗粗的,带一点点沙哑感。我降下车窗,胳膊搭在车框上,去看外面的景。


月亮真圆,对它许愿会不会早点回家。


蕾丝瞥了一眼天空,说,那是路灯。


我叹了口气,说他不解风情。路边的景色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一路上我们路过了很多我平时会经过的建筑,所以我问,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到家了。


蕾丝点点头,双手都扶在方向盘上,说,如果不迷路的话。他顿了一会,然后又说,你刚才英语说得真不错。


我一笑,说从小就在学了。


蕾丝手上把方向盘打了个转,说,我也会一句英语,而且你肯定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来了兴趣,身体向前倾,半个身子挂在前排座的椅背上,问他是什么。


他想了想,最后说,God is a girl。


我果然愣在那里。他看我半天没说话,故意挑衅地问我,怎么样,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说不知道,你告诉我怎么翻译。


他说,上天不公。


蕾丝开车技术其实还不错,但是和他骑自行车一样,他开车的速度也很快,转弯的时候又猛又急,我坐在车后座上,只能一直紧紧抓着把手。


蕾丝透过后视镜看到我的表情,说,别这么害怕,这又不是过山车。


我说,过山车我也不敢坐,你敢吗。


蕾丝挺直了身子,说,这我当然敢了,男子汉大丈夫。


我没有相信。


但蕾丝开始迷路。用他的话来说不是迷路,是这片地方不久之前刚刚翻修过,所以和蕾丝印象里的路不一样了。蕾丝找不到方向,电子地图也无法定位到我们的位置,某次转弯的时候,我看到一旁的路牌上用白色写了几个大字。


Paradise.


We lost in paradise.


我醒来的时候,头很轻,脚踩在地上有踩在棉花的感觉。但身上很沉,四肢都被上了枷锁一样的沉。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因为我连梦都很少做,做的话大多数也都是转瞬即逝的梦境。


我披了件衣服,走到走廊上,看到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半,和刚才在梦里见到的一点都不一样。然后我听到楼下,蕾丝的那间屋子还有隐约的动静,从栏杆上探出去半个身子,果然看到楼下的蕾丝站在走廊上吸烟。


我轻轻叫他,蕾丝,蕾丝!


他听到动静,也抬起头来看我。他看到我很惊讶,眼睛微微睁大。这里隔音效果不好,人脾气也很差,他只敢对我做了个口型,我辨认出来,他是在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冲他摊摊手,说,楼上太吵,我睡不着。


我对着他做了个手势,指指楼上,又做了一个我中学时很流行的那种,暗示男女关系的手势,蕾丝他看懂了,低声地笑起来。然后他眯眯眼,对着我小声地说,我想上去。


我房间里有块地毯,蕾丝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很喜欢它,那时候他坐在我的房间里,坐在地毯上。蕾丝一直都很瘦,他坐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他背上的骨头高高地凸出来,像山丘上的石头一样嶙峋。


在外国这样高甜度的饮食条件下,维持体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我问过蕾丝他是如何保持体重的。蕾丝当时在抽烟,他听到我问他这个问题,慢悠悠地冲我吐了口烟,说,见过法国女人吗。


我点点头,说见过。


抽烟,能抑制食欲,他看着窗外,又说,但是你还是不要抽了。


为什么。


这玩意瘾太大,不好戒。


现在他平躺在我房间里那块地毯上,躺下的时候,腹部向下深深凹陷。刚搬进来的时候,我装了窗帘,外面的月光渗进来的时候,落在他身上,光变成一把刀的样子,刀尖对着他。


睡不着吗,我问。


他只说,不太困,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有心事?


楼上的动静还在继续,他没有理我,却忽然说,亲密的男女,绝望的生命,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死去。⑴


我听他说的这句话挺有韵律,说,不错啊,想不想当个歌手,我觉得你可以。


他摇摇头,说,还是不了,我以前有想过当一个画家来着。


他双手垫在脑后,一条腿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面,然后他忽然问我,你当时,为什么想出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里叼着一根烟,空洞的眼睛盯着前面的空气,就像我在他打工的店里看到的其他人那样。


我想了想,说,继续学习,体会生活。


他点点头,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哦,学习,生活。


他有一段时间不再说话,我就反问他,那你呢,你当初为什么想来国外。


他又不说话,就盯着前面虚无的空间看,过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回答道,因为觉得出去了就能改命嘛,呵呵,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低头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忍无可忍的把那根烟点着了。


我妈有,他停顿了一下,大口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四个孩子,我是最大的那个。


我问,四个孩子,不算超生?


嗯,两个妹妹读小学二年级,最小的那个弟弟还没上过学。第二胎是个黑户,后来走了点关系,也弄了个户口。怀我弟弟是个意外,我妈当时没想那么多,就生了呗。


那你父母做什么的,这么多孩子养得起?


当然养不起。我妈没工作,在家带孩子。我爸是跑长途的,也赚不了多少钱。


我犹豫了一下,那,你给家里寄过钱吗?


他回答得果断,没有。我是tou du来的,没有身份证明,说英语也七七八八,一般正经的工作我也干不了,到现在欠的钱才刚刚还清。


我当时想去,美国。


他说这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面,狠狠的,像是他咬着后牙槽在说话一样。


没钱,去那边要好几十万。蛇头说欧洲也很富有,很好赚钱,生活特别好,比美国还好,所以我来了法国。


我打断他,你信了?


他眼睛睁的很大,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说,嗯,我信了。


我就那么十万钱,砸锅卖铁借来的钱,全都给了他。


张秋实,他这样叫我。


我也算读过几本书,看过王小波的书。他那个《特行独立的猪》,这题目起的,哇太牛逼了。还有他那本《黄金的时代》,写的太好了啊,多黑暗的年代偏写得这么喜感。⑵


我知道他说的这句话,算是这本书里流传度最高的一句了,原话是这样的: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再一瞬间就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蕾丝,忽然想,他今年多大了呢。


蕾丝继续说,我当时想离我那个家远点,想出国学很多很多的东西,想变成很厉害的艺术家,想有一辆汽车。可是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是真的想回家了,他自嘲地笑了,吸了一口烟,然后把那烟又全部吐出来,从我的角度看就像是从他的大脑里跳出来的一个梦。


我还没有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说,怎么办,我彻底不困了。


我转过头看他,说,那要做点什么吗。


他坐起来,双手撑在身后,视线在我房间里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在了我放在桌子上的画具,说,来画画吧。


我后来才知道,蕾丝是学过一点画画的。但他技巧还不够熟练,很多时候人物或者物品基本的透视结构还找不准,我帮他调整细节的时候,离他很近,他身上烟草混杂着灰尘的味道我都能清晰地闻到。


我握着他的手打草稿的时候,他过于紧张,不小心打翻一旁的颜料桶,所以地板上、他的身上、他的衣服、我的衣服上全是灰色的颜料。


我们终于变成灰色的了。


他看到我衣服上有颜料,想起身去拿湿毛巾擦,但我按住他的手,说等等。


他不明所以,问我怎么了。


我用手蘸了一些蓝色的颜料,涂在他脸上,和他脸上原本就有的灰色颜料融合一起。


他问我这是做什么。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把那一块颜料拖成一条长长的道子,从他的鼻梁一直延伸到他的脸颊上,然后才直起身,拿一面镜子给他看,说,在欧洲的有些地方,这是好运的意思。


所以你会好运的,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我,然后说,谢谢,是,生活不能再烂了,我也要时来运转了。






09.


周末,我在屋子里画画的时候,蕾丝来了。


他来了之后就坐在窗边的长椅上,一脸凝重,脚上踩一双后跟已经坏了的鞋,手里有一些零散的毛票,被他攥在手里,一张一张摊在椅子上数了很多遍。


在画什么,蕾丝问。


我蘸了一些颜料,在画布上画上一笔,那天被我涂在蕾丝脸上的蓝色颜料画出长长的一道,我说,海,这画好看吗。


他转过头来,有点敷衍地说,挺好看,色彩、比例都挺好。


我往后退了几步,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吗,我觉得有点不满意。


他这次站起身来,也往后退了几步,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画,然后说,好像画面有点空,海面和天空交接的地方。


他指指画布最上面的部分,问海的对面是什么呢,你这里有写字的笔吗。


我指指角落的柜子,说,在那。


他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站在画布的正后面,我想了想,然后在画布的最上面添上了一个人。


蕾丝看到我手边的颜料盒,说,你颜料要没有了呀。






10.


十月,已经入夜的时候,蕾丝才回来。


这里不像在国内,入冬了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有时候三四点就会全部黑下来,除了有在聚会的地方,其余全都是黑的,没有一点光亮的。


有时候夜里我睡不着,走到走廊上去吹风。我们那栋楼,距离市中心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从我四层楼的位置望过去,能看见半夜蕾丝的身影一点一点走近,小小的一个,冬夜里也穿得单薄。他走得很慢,因为没有灯,这楼里也很少有人开灯,最多是点个蜡烛,所以他走得慢,时常会被路上凸出来的石头绊到。


我转身回屋,拿出来一盏台灯,在走廊上点亮。蕾丝看见后会停下来,看清楚是我后,他会继续走。


他最近找了一份工作,又开始早出晚归。对他来说,找工作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没有合法的身份,所以大多数的工作他都做不了,剩下的一小部分工作需要外语沟通能力的那些,他也做不了,于是只剩下那些廉价的留给他。


他找的新工作,据他说就是给一个华人饭馆洗盘子。这工作累,活多,还脏,但对员工没有什么文化限制,最适合蕾丝这样tou du的人去做。我听他说,那里的工作是真的累,比他之前那个拉客的活累多了。他是个男人,好歹喜欢开车。但洗盘子不是,碰到高峰期的时候,他双手泡在池子里几个小时,腰弯着,泡到双手发白发软,腰疼,挣的钱也不如他拉一天客来得多。有时候我下课早,就去他工作那里找他,等他下班,我们一起回去。


他工作的那个地方,在一个hong deng区,我从来没有去过,第一次去的时候,一路上都在四处张望,蕾丝就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来之前都听说法国多浪漫,现在看看也又脏又臭。


他笑了,说,你见过xi du的人吗?就用针头zhu she的,白色的yao,看起来特别好玩。我经常能在店外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往前走三步,往后走三步,往左摇晃,往右摇晃,摇头晃脑的。


他一边说,还要一边学,逗得我一直笑。

这里的人都懒得很,不工作,平时又没有活要干,还偏要让我回去工作。我老板自己还兴致勃勃地去看那些xi du的人,有一次他指着街对面一个长头发的人问我是男是女,我说是男的,老板非说是女的,最后他还跑到街对面去看,回来说,确实是男的。


我笑到前仰后合。


他今天回来,显得很疲惫的样子,看到我就问我,你在等我?


我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那个塑料袋,说今天冬至,要吃饺子,一起吧。


蕾丝和我上了天台。


饺子是我下午下了课之后去亚超买的。我去的时候已经算晚的了,冰柜里只剩这一盒。我买回来之后就热在锅上,用盖子盖着,用温水温着,所以蕾丝打开的时候,饺子虽然不新鲜,但是还算热乎。


我说,对了,上次那个作业。


他本来在发呆,手枕在脑后,听我提到上次的作业突然就来了兴致,期待地看着我,怎么样怎么样?


他难得紧张,把一个问题连续问了两遍,我笑了,说,你别紧张,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意了呢。


他着急,说,你别打岔,快说快说!


我老师说特别好,我画得也好,我特意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他才接着说,模特氛围感也好。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倒回去仰着头看头顶的那片天空。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上下起伏的胸膛,我也随着他的动作向后倒去,然后看到一片繁星点点,呢喃道,好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说,我在这片星空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抬头看过它们,所以也不知道它们这么好看。


我说,如果再往北走,到挪威冰岛,十二月的时候会有极光,那里的星空更好看。


可是我没钱。


你忘了我之前和你提的廉价航空?


他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悠悠地来一句,我欠国内的钱差不多还完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再过几个月,可能几个星期,我就全都还清了。


我挑了挑眉,说,那是好事!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里难得全是笑意。


我想了想,说,那就等我放假,再有一个月,圣诞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11.


我和蕾丝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这个时间的车站没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夜晚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蕾丝吐掉嘴里叼了一路的牙签,他已经很久不当着我的面抽烟了。


法国的车站和国内有点像,在每个车站都还会有这个城市的地图。设计者当时的本意是为了方便人们在车站查询路线,所以时间久了,那层保护的玻璃上全都被贴上各种广告,即使没有广告,上面也会有涂鸦。


我们在那里等着的功夫,来了一辆车,但是不是我们要等的那辆。车挺破旧的,外面的墙漆掉了也没有进行修补,就任它暴露在阳光下风吹雨晒,时间久了就露出来原本建造师用的钢筋水泥,像快要死了的狗一样,干瘪的,没有光泽。


蕾丝不喜欢狗,他骂人的时候用得最多的字眼不是问候谁谁谁的祖宗,而是和狗沾边的那些。他讨厌狗,远远的看见我们楼下那几条流浪狗就要去骂它们,有时候他在我屋里画画,外面的狗叫起来,因为什么不知道,但是叫的很凶,蕾丝就会冲下去踹它们。狗起先不怕蕾丝,冲着他仰着头狂吠,但蕾丝会拿着拖鞋在空中挥,抡圆了膀子,拖鞋就在一下一下抽着空气,然后那些狗就怕了蕾丝,远远的看见蕾丝它们就夹着尾巴跑走。


我们楼下于是清净。


但是蕾丝喜欢猫,尤其喜欢我们楼下那只黑色的小猫。他说那猫顶聪明,知道自己出身不光彩,所以出生的时候要了一身黑色的猫,藏在一片黑里。


车子最终嘎吱一声停在我们前面,从上面下了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拽下来一个看起来像是流浪汉的人。


蕾丝小声说,逃票的。


他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把我的脖子扭过来,闷闷地说,不要看。


我不再看那边的东西,转过头去看蕾丝,问,被jing cha抓到了会怎样呢。


不怎么样,遣送回国,这辈子就在哪个山沟沟里混着吧。


我看他表情不太对劲,试探地问,害怕回国?


他点点头,当然了。


为什么,你也没有很喜欢这里。


他冷笑一声,国内有什么好。回去了也不适应那边的环境,人多也冷漠,你摔倒了也没有人扶,公交车掉河里一定要死了人,才肯有人出头管,前几年不都上了热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不就是国内。


那他怎么办?


办法总能有,大不了死了。


他撇撇嘴,最后打开一旁的背包,从里面拿出来一套画笔,递给我,说,喏,送你。


我接过,发现是我一直想要的那套,惊讶地看向他。


蕾丝说,你不是想要,正好有点钱,买来送你。






12.


还在学校的时候,母亲就打来电话。


最近法国这边入了冬,开始采用冬令时,和国内的时差变成了七个小时。母亲从来都不精于使用电子设备,也不懂得这些时差和时区之间的关系,所以她从来都算不对她那边和我这里的时差。


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下课。


母亲问及我的近况,我说一切都好。


母亲又问我是否交到了新的朋友,我说有一个,就住我楼下。


留学生上课仿佛打一场仗,我是没有闲暇的时间去看社交软件的,直到我出门才看见蕾丝。


他站在街对面,没有像以往那样倚在什么东西上面,他站得笔直,头向上略微扬起。


我有次和他闲聊时得知,他年纪不大,只比我大上五岁,但他总喜欢驼背,穿一些很普通的衣服。但他今天显得格外得精神,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我,在那么纷杂的人群之中他也一眼就看见了我。隔着一整条马路,他朝我笑,冲我挥挥手。


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今天来了,不上班?


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说,没看见我给你发的消息?


我这才看见社交软件上最近的一条消息就是蕾丝的,我说,不好意思,刚才在上课。


他没在意,已经径直往回走,边走还要跳两下,看起来真的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二十岁的年纪。


我问他,你今天怎么了,看起来很高兴。


他转过头跟我说,我欠的钱,还清了!


还清了!


这可是一个大大大大惊喜,我两只手向外张开,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瞒着我好久。


他狡黠地笑了,像只小狐狸。


我说,那我也有个惊喜。


什么。


跟我走。


我带他去了一个未完成的展览中心,他问,这是在干什么。


我没回答他,带着他在一面面墙之间走过,最后停在一面靠里的墙前面。

我说,我之前给你画的那幅画。


他没说话,只期待地看着我。


我们要办个展,我要展出那张画。

我要被展出了,他有些不敢相信。

我笑着说,对,你要被展出了。


我可以先看看吗。


我笑了,不行,那个画已经被学校收上去了。


他一下子很沮丧,嘴角稍微向下撇,那一瞬间我才又觉得他身上有一个正处在二十岁的灵魂。


等开展的时候,你可以来看,我安慰他。


回家的路上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轻轻叫他,蕾丝。


他转过头来,和我班上那些同学截然不同的黑眼睛看着我,同样小声地问我,怎么了。


中国这两年很少能看到雪了,即便有,那种大雪纷飞的感觉也找不到了,但是法国的雪场场及时。


他转过头的时候,我看到有雪花一点点,先是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是他的发梢,最后是他的睫毛。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太高,我还没有伸出手的时候,那些雪就都融化掉了。


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应该再给你画一幅画。


我们回去的时候,蕾丝打开了一直放在他床头的那盏灯。


我惊讶道,你这里还有灯,我以为只有蜡烛。


他放松地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说,以前到家都太晚了,直接睡觉没必要开灯,还能省钱。而且这里一般也不开灯,电路不稳定,也突兀,一般只有逢年过节的呃时候会点一两个小时。


我蹲在他那盏灯前面,转了转灯座,说,你这个灯,倒是挺好看的。上面的画是,梵高的星月夜,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了。


他看向我,你为什么喜欢这个画?


我指了指灯罩上面的那些装饰元素,说,你看那些流动的星星和月亮,多迷人。


他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语气有些落寞,说,可是它们根本不存在。


就是因为不存在,所以才会有人一直找下去吧。


他又转过头去,好吧,我当时只是看它是法国制造,才买下来的。当时出国的梦想就是去法国,去那边做个自由的画家。可来了之后现实先抽了我一个耳光。现在手上全是油渍,时间久了我那点艺术细胞好像也不存在了。


光有梦想也不行啊,在国外念书也没有那么容易。你不懂外语一点用也没有,他们那里的人不说英语,而且你也不会英语。


他忽然沉默,仰着躺在那侧的床上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过道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正想找点话题,他忽然说,再说吧,我关灯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把被子拉起来盖过自己的头,整个人又缩进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13.


临近放假,我忙于展览的事情。


因为我学校的原因,它周围的建筑或者街道都有了艺术的感觉。但我学校最广为人知的,还是那堵用于展览的艺术墙。


蕾丝一直想去看,但我学校距离我们住的地方,或者蕾丝工作的地方,都太过于遥远,我们因此没有时间。


我为蕾丝画的那幅画,被放在比较中间的一个位置。画面上半明半暗,蕾丝就在画布的中间,他和他身后那些灰色的东西融为一体,但他眼神坚毅,且有光。


我对面的那条街有声音传来,听起来是中国人在说话。我看过去,看到一帮左青龙右白虎的人,穿金戴银,叼着烟。


但我在他们中间看到了蕾丝,我看到蕾丝和他们站在一起显得那么瘦弱,他们的手里拿着钱,蕾丝交给他们一些东西,然后他们把钱再交给蕾丝。


直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看到了和我前几天在车展看到的那些,穿着一样制服的人,就是jing cha。


我们学校建造的时间有些久了,很多设施还来不及更新,所以我们学校这堵最历史悠久的墙附近,连路灯都没有。那两个jing cha靠近的时候,手里拿着马力十足的手电筒,光从他们手里发出来,向前照射,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我们后面的那堵墙上,圆形的光束最后汇成一道。


我听到那两个jing cha说,什么人,查证件!


我下意识转头去看蕾丝,大喊,蕾丝,快跑!


跑!快跑!


他看到了站在对面的我,来不及惊讶就先跑起来。


他跑的很快,我从未想过蕾丝也可以跑的这么快。但他最终也被抓住,被jing cha按在地上。蕾丝不肯跪,咬着牙,我站在远处也能看见他脖颈上青筋暴露,但jing cha开始用膝盖压他,起先是踹他的膝窝,后来就是压他的脊椎。他的脸贴在地上,泥土蹭在脸上。


但是我看到他眼睛里有光,我离得太远看不清,不知道是他眼里本来就有的光,还是我们身后拔地而起的高楼里的灯光,但总之,他眼里有光,一小簇,亮亮的。


jing cha开始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然后我才看清楚,他眼里的原来是泪。


但是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我想说,蕾丝,别哭,都会好的。


但是我又不知道为什么都会好,因为明明一切都很糟糕。


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然后他抬头看站在对面的我。


我清楚的看到,他眼里的光,啪的,灭了。


两个jing cha听不懂中文,又担心他们互相之间用中文交流,把他们分别带上了jing车。


我骑了一辆车跟在后面。我总是跟在蕾丝的后面,过去很多次都是蕾丝在我前面,带着我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穿行。


蕾丝的那辆jing车就在我的前面,我透过后挡风玻璃看到蕾丝坐在那辆车里面,后座的正中间。我看到他头上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我知道那是我替他礼尚往来剪头发的时候,手抖不小心剪的。


像楼下的那种小草,被风吹,被雨打,然后就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起来。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一个路口,我们分开了。






14.


我在国外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后来也了解到,其实真实的情况远比蕾丝讲给我的那个残忍的多。


国外的华人,最大的产业其实就是zha pian。


当地华人hei社会用尽手段把中国人骗过去,然后nue dai jian jin,逼迫他们zha pian更多中国人。


互联网du bo和电信zha pian为主。


微信群里那些“xing gan he guan在线发牌”、“免费送八千du qiu”,都是这种。你手机这边发嗲的xing gan he guan,另一边都是关在铁皮小隔间里瞪着血丝眼睛敲键盘的老哥。


老哥们有的是一身zhai信用爆炸,有的是和“小姐姐”聊嗨了被gou yin过来。反正要么觉得前途无望,要么觉得海外遍地黄金,抱着逆天改命的想法,来了。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护照没收,打一顿扔隔间里敲键盘去吧,老老实实做个21世纪包身工。


人家少数种族的海外hei bang,一般都是抱团取暖互相打掩护,卖点四号卖点冰。中国的海外黑帮,基本就是宰自己人。


二十年前国内tou du的太多,出去不是做hei gong就是mai。行业不合法、语言不通、当地法律不熟悉,于是新华人就变成了某些老华人的肥羊。


马尼拉湾底下的中国人肉水泥,基本都是被中国人勾去菲律宾du chang、做局zha gan有谁后解决掉的。早些年欧洲那些关集装箱里过去的小long nv,也是国内国外中国人联手“组货”。


是有人在缅北pian到了千万上亿身家,但这群人基本是hei社会的底子,往前算就是du xiao和guo min dang残部。


普通人过去,一般就是倾家荡产,甚至身死他乡。唯一的仁慈,大概是可以用最后那点钱溜个冰再死。


太文明了。





15.


蕾丝离开后,物价开始疯涨。


蕾丝过去喜欢吃的海鲜现在也变得不是很便宜,我也不经常能再在走廊里闻到海鲜那种独有的、腥臭的味道。


蕾丝曾经打工的那个参观我也经常去,因为物价变了,所以定价也跟着抬高了,客流量也就跟着减少了,蕾丝走后没几个月,那家餐馆就倒闭了,取之而代的是另一家餐馆。


蕾丝当时一开始真的在那家餐馆打工,但后来,他听说有人在从事非法的营生,很短的时间里就赚到了不少的钱,所以他也去了。


蕾丝走之后,我和他还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他不用之前那个手机号了,他原来的那个手机也被他放在了我这里收着。看起来他应该是买了一个一次性手机,每次给我发信息用的手机号也不是同一个。我不能发消息给他,发了也如同石沉大海,他从来不会回复。太具体的他不能说,他只能简单地告诉我他的大概位置。


但是他离开一个月后,我再也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只是有天我在画画的时候,旁边电视开着,里面主持人正在播报一起飞机失事的消息。我在遇难者名单里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蕾丝的。那人姓周,警方推测这是个tou du者,但是没有公布长相,籍贯也不清。


可是蕾丝没告诉过我他真实的名字,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对他所有的认识就是他告诉过我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故事。


所以我觉得一定不是蕾丝。


但是蕾丝他没能在圣诞节前回来,是我一个人去的冰岛。


乘务人员已经是第三次来提醒我收起个人电子设备了,我也稍微开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和蕾丝呆了这么久,他那套插科打诨的本领我只学到皮毛,只是脸皮却跟着他不自觉地厚了不少。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和蕾丝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个月之前。我把手机收起来,无论蕾丝能不能看见这条消息,无论他现在在干什么,我们两个人曾经的梦想,我要去做了,我要去实现了。


我发呆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再用不了很久的时间,就可以起飞了。等再落下的时候,我就会到冰岛了,那里会有好看的极光,据说看到人来年都会万事如意。


我想当年蕾丝冒险随着其他人孤身来到法国的时候也是,他挤在小小的货舱里,吃着干巴巴的面包,心里想的一定是,新生。


我靠在窗户上看着飞机一点一点离开地面,等到地面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害怕失重感的到来。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大胆的人,害怕和人交谈,害怕失重的感觉,所以我害怕游乐场,以及机场。


但是机场见证了多少人的梦想又有多少眼泪啊。


失重感真的来临的时候,我想,等我再见到蕾丝的时候,他就有钱了。他不用每天都吃海鲜,不用打很多份工。他会去学画,他会有崭新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也许等我旅行结束回来后,他也就回来了。





如果幸运的话,会是这样的。





《失乐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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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 出自歌曲《鬼火》;

⑵ 原题目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故意写错为了符合人物设定;


 @茶生酒平 感谢我的疯老师,提供部分情节灵感。

三次繁忙,拖了太久不好意思。

和原版《失乐园》差距较大,原版设定不会再写了,如果感兴趣可以来私信我。


求不限流 求不屏蔽

想要红蓝 想要评论

希望大家喜欢



PS:出本看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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