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南国

没一件事能顺心

[城翊] 春风沉醉的夜晚

假设两个人不认识,雷队刚刚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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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长存天地,不像葡萄,不像鲜花,不像微薄的雪。(1)

 


某年十一月,我从因特拉肯前往格林德沃。

格林德沃是瑞士中部的一个小镇,因为没有直达的飞机,所以途中只能坐高原铁路火车。来瑞士是蒋峰替我做的主,又把我直接送到机场。但他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所以我自己辗转几次到车站才买好了车票。

我来瑞士,是因为雷队去世。张局担心会影响到我工作,所以让我到瑞士待上一段时间,要我圣诞之后再回去。雷队的案子悬而未决已经很久,我也知道自己状态不佳,于是便答应。

上车之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瑞士现在正值冬天,我稍稍扭头就可以看见窗外簌簌的白雪。瑞士是滑雪的胜地,所以车道两旁,稍远一些的地方,在那些电线杆和木质的小屋之间,能看到三五成群正在滑雪的人,偶尔停下来稍作休息,拍照畅聊。

据说这条线路一路从东部开往西部,经过了瑞士大部分的景色,沿途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脉的悬崖,潮湿神秘的原始森林,或者闲云野鹤的田园牧场。

火车再进站的时候,我对面坐了一个人,是个流浪的画家。

进入欧洲,所有的节奏都被无限地拉长,连同呼吸都变得自由起来,比如这躺火车,原先只要半个小时的车程,现在被慢慢填充成一个小时。进站的时候车长会下车和一同休息的同事闲聊,又或是只为了喝一杯热腾的咖啡。

因此这类流浪画家也很多。

他坐在我对面,身上乱糟糟的,眼神却是亮的出奇,手上拿着他的画具。我们之间并没有交谈,我不知道怎么用他们的语言打招呼,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递过来一张纸,又用手在空中比划了好一通,意思是他能否为我画像。

我犹豫一下,同意了。

我从前没有为别人做模特的经历,也不知道要如何做,僵硬的坐在窗前看他作画。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眼睛不断的打量我,手在那张纸画纸上挥舞。过后他把那张画递给我,语言不通,他的话我听的艰难。但后来我懂了他的意思,他想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到了格林德沃,先看到落了满地的雪,然后顺着导航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租的房子。

房子是典型的欧洲木质小屋,窄小的门,高高的窗户,两边装着百叶和布质的窗帘,窗户的外面是一个小平台,可以放一些小巧的花草用来装饰。房子有两层,我在一层,房东之前告诉我,住在我楼上的也是个中国人。

钥匙放在门口的信箱里,我用钥匙打开了门,进去之后是客厅,旁边的桌子上贴了一张便签。我拿起来看,看到上面被人用中文写了几个字,旁边画了一只卡通版的小白狗。

我就是这个时候碰到沈翊的。

他听到楼下的声音,于是从楼上下来迎接我。欧洲老式的房屋台阶普遍偏高且窄,他走得小心,一步一步不紧不慢,那些地板只发出轻微的声响,调子听起来悠扬且悦耳,最后他站在了楼梯的拐角处,穿了一身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毛衣,淡淡的米白色,头发略长,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于是也看过来,冲我笑笑,然后他说,你好,我住你楼上,我叫沈翊。

 

沈翊养了只猫,浑身雪白,只有眼睛是琥珀的颜色,它趴在壁炉旁边取暖的时候,里面的炉火跳到它眼睛里,像两个琥珀。猫的性格很温顺,它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跑到我的脚边,蹭我的裤脚,想向上爬。

我当时和沈翊才刚刚认识,他对我说,它很喜欢你,你可以摸摸它。

猫的皮毛很滑顺,手指摸在上面,像水一样光滑柔顺,于是我问他,猫有名字吗。

他说,叫晓玄,春眠不觉晓的晓。

我问他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他又不愿意多说,只解释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我想了想,试探性的又问道,女朋友吗。

他只摇摇头。

 

到了格林德沃的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晓玄叫醒的。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下的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我房间,但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枕边,黄色的眼睛看着我。

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沈翊后知后觉才发现猫不见了,我在楼下听得见他在楼上着急的脚步声,从房间的这一头,一直走到那一头,最后他下了楼,停在我的门前,敲了敲门。

他看到晓玄后,弯腰把猫抱了起来,在猫的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暗暗威胁猫不要在乱跑。然后他才想起来打量一下我的房间,说,你这屋好冷。

我耸耸肩,说,住一层,可能就冷一些。

他点点头,抱着猫走到窗户边,说,你窗外的雪没有扫,所以会冷一些。

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他转过头看着我,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帮忙。

我愣着没说话,晓玄叫了一声。

我说,好。

 

我后来询问才得知,沈翊是学美术的,而他对我是警察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好奇的问他,是认识我,还是之前碰到过。

他只说是通过我的行为举止判断出来的。然后他又问,警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工作太累了,来这里散心,圣诞节之后就归队了。

沈翊不再多做过问,他自己上了楼,说是要拿一些工具下来,嘱咐要我多穿些衣服。再见面时,他穿了件咖色的羊绒大衣,戴了一个黑色的圆顶帽,顺手还给我拿了条围巾下来。

沈翊长得好看,小巧温润的那种好看,我在警局里见到的都是不修边幅的男人,罪犯也多是凶神恶煞的。我一直盯着他看,他见我没有动作,问我,你要一直这样盯着我看吗。

我连忙摇头,开了门。

我们把院子分成左右两个部分,他负责右边的院子,我负责左边。他先告诉我扫雪也有规律,不能随意把雪扫到两侧,着力点也不能过高,否则到后半程会很疲惫。他看我上手手感不错,就走到自己的那一侧,不再管我。

他余光瞥到我的动作,突然开口,不要把雪扫到那边的院子里。

我直起腰,问为什么。

劳拉住在那边,如果你把雪扫到她院子里,她会不高兴。

我来了兴致,问会怎么样。

他有点无可奈何的看向我,指了指隔壁房院子里的一棵树,说,看见那个树了吗。

我点点头。

她会让你来年开春的时候照顾那棵树,直到开花结果。

我抬头看了看已经长的很高的树,问他这个树有什么讲究吗。

劳拉的爱人常年在外工作,每年只有圣诞和夏假的时候可以回来。这个树是很早之前他们一起种的,所以很重要。如果我有了爱人,我也会在这个院子里种一棵树。

我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去扫雪。

还有不要——,他看到我正在清理树根附近的积雪,突然开口。

但是还未等他说完这句话,我的铲子先一步碰到树根,于是树上的那些积雪,顺着本就光洁的树枝骤然就滑了下来,砸到了我的头上。

我跺着脚把身上的积雪抖掉,于是刚才已经清扫干净平整的地面再次变得凌乱。我弯腰试图把头上的雪抖掉,一边抬头问他,你想说什么。

沈翊正在一旁笑的开心。

我有些无语的看着他。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逐渐止住了大笑,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弯弯的,他想了想,最后对我说,热红酒,你喝么。

 

热红酒是欧洲流行的喝法,我之前在国内没有喝到过。沈翊解释说,古欧洲的时候,由于科技的落后,热红酒起先被用来作为干净的水源。后来适逢战争被战士用作取暖,战争结束之后,这个习俗也被保留了下来。

沈翊拿给我的杯子是爱心形状的,红色的杯壁上还画了圣诞老人的图像,拿在手上的触感很独特,我一时不知道怎么下嘴才好。

他看我迟迟没有动作,问我,喜欢吗。

我把杯子举到他面前,问是不是他的恶趣味。

他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这是他在圣诞集市上买到的。

说罢他还指着杯子的形状进一步说明,爱心的形状可以让人感受到温暖。

我不相信。

 

热红酒是用橙子苹果,和很多的我叫不上来名字的香料做成的,喝下去的时候,能感受到淡淡的果香,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部。

我喝完手里的热红酒,问他,还有吗。

他靠在木质的柱子上,摘下手套,把脸埋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那些水蒸气从他的掌尖冒出来,白色的气最后消失在了背景更为透明的雪景里。

还想要,他问。

我点点头,说挺暖和的。

没有了,刚才给你的是最后一点了,他把手套戴上,又问,要不要和我去买一点。

 

格林德沃虽然是很小的镇子,但是沿途是各种各样的铺子,根据店主的习惯,被装饰成不同的样子。

这里的人们习惯性说德文,少数年轻的一些会些法文和英文。这几个语言我都不会,我们出门在外的时候,也都是沈翊和当地的居民交谈。

我和他第一次出门时,他递给我一副墨镜,戴在脸上刚好合适。他告诉我,现在是冬季,雪容易反光,伤眼睛。

出来很多年了,我问他。

我们说话的时候,正好迎着阳光,他抬头看了看远在高处的太阳,点点头,说对。

那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得懂。

日常交流没问题,再深奥一点就不好说了。

这个时候我们正好在超市前停下,门口有一个流浪汉正对着来往的行人乞讨。沈翊看了一眼那个流浪汉,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硬币,放到流浪汉面前的碗里,那个流浪汉双手合十,对他说了几句话。

进入之后,我问他,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沈翊拿了一个推车,走向了水果区,说,谢谢您,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沈翊有一个很大的透明玻璃碗,平时放在橱柜的最上面,用布盖着,我之前也没有看见他拿下来过。

橱柜在很高的位置,他够不到,踮着脚费力的想要拿,我看他拿的吃力,直接越过他把玻璃碗拿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玻璃的碗碰到大理石的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看着桌子上的碗,轻声说,谢谢。

他把水果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用水细细的洗净后再切成两个薄薄的片,剩下的一些装在一旁的罐子里,用做以后榨汁。他做这些的时候,嘴里哼着歌,歌词含糊着,让人听不清。

我问他在唱什么。

他又反问我,之前听过。

没有,就是觉得很舒服。

他嘴里哼着歌,没回答我,却问我,喜欢喝酒吗。

还行,我又说,有什么什么能帮的上忙的。

那我少放点水果,他打开糖罐,从里面抓出来一大把糖,接着说,喜欢甜的,要不要我多放点糖。

我没说过我喜欢吃甜的。

他转过来半张脸,指着放在一旁的糖罐子,嘴角带着笑,可你偷吃我糖了。

你连罐子里有多少糖都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在那里笑,过了一会他说,帮我把丁香插到橙子上。

事实上我并不认识我面前的这一些香料,但是出于面子,我又不愿意去问沈翊,犹豫之后从其中挑了一个细长的东西,再把它插到沈翊已经切好的橙子上。

这个时候沈翊看了过来,他匆忙制止我,说那个是迷迭香。

我又拿起来另外一个,问他那这个呢。

这是月桂叶。

他在那些香料里挑了挑,最终挑出来一个黑棕色的东西递给我。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这看起来都差不多,不能怪我。

所以刚才的歌词是什么。

想过美好的未来,只可惜我们太早走向结局。

 

我们把门口的积雪扫干净之后,沈翊还用收拾出来的木板搭了些窝出来,在里面垫了层草,周围撒一些松子坚果之类的东西。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或许会有松鼠来。

我半信半疑。

 

晚上的时候,我们喜欢坐在一起看电影,用来打发晚上漫长又枯燥的时间。

第一次沈翊挑了一部刚刚上映不久的美国大片,趁着影片正在加载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以为你只会看那种又慢又长的小众文艺片。

他笑笑不语。

第二次他挑了一部文艺片,前几年刚刚拿过大奖的《燃烧女子的肖像》。影片太长了,我看到一半左右的时长就睡着了,最后是被沈翊叫醒的。

我揉揉眼睛,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他也不在意,又开始找其他的片子,说,是我挑的片子太无聊了,然后他的光标停在了另外一部影片上,是我一直很想看的一部,他转过头来问我,这个怎么样。

我点点头,说可以。

他端来一些坚果,用起子剥开外皮,露出里面新鲜的果肉。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想起刚才看的电影,问他,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俄耳浦斯要回头。

 

俄耳浦斯是个著名的诗人与歌手,他的妻子十分美丽,叫做欧律狄克。一次外出游玩的时候不慎被毒蛇咬伤,不久便一命呜呼。

俄耳浦斯十分悲痛,为了再次见到妻子,他舍身进入冥府,苦苦哀求,最终感动了冥河上的艄公,打动了复仇三女神。女神们看到他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要求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地府之前决不能回头看她,否则他的妻子将永远不能回到人间。

但就在抵达边界的时候,俄耳浦斯忽然怕她没有跟着她,想看看她,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瞬间被拖了回去。欧律狄克最后只说了声再见,她丈夫恐怕没有听见,她便有落回阴间了。

 

沈翊认真的听完我的分析,然后他说,俄耳浦斯回头,是有原因的。

你觉得有么。

肯定有。

你觉得是什么。

他回头只是因为他做了选择,他选择将欧律狄克留在回忆里,这是一个诗人的选择,而不是一个恋人的。

我坚持说,这很扯淡。你们学艺术的人都这么感性的吗。

感受不分对错,只是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沈翊剥开最后一个坚果,淡淡的说,或者是她对他说,回头吧。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

沈翊把所有的坚果放在一个小碟里,然后他抬头看了看窗外,说,雪停了。

 

雪停的那两天,沈翊总带我出去骑车。

他从当地的车行租了两个山地自行车出来,一辆粉色,一辆黑色,他把粉色的那辆让给我,美名其曰那辆性能更好。

我对当地路并不熟悉,只能骑着车跟在他后面。我以为他这种常年旅居在外的人,骑自行车都很专业。

但沈翊不是。他骑车很慢,两只手只是放在把上,却没有给很大的力气,所以车总是慢慢的压过小路上的石子。

我问他,要去哪里。

他没回头,声音就这样向前跑去,我们在后面追着,他说,不知道,看车怎么想。

于是那一天,我们最后停在了一个山坡上。我们身后是还很安静的小镇,沈翊说要等到圣诞的时候小镇才会热闹起来,到时候还会有篝火晚会。身前是一个悬崖,再往前走就是first山峰。

我们把车放在旁边,然后躺在雪地上,人体自身的重量把周围的雪压下去形成一个坑。

沈翊一直没有说话,直勾勾的盯着前面的悬崖。

我问他,在看什么,可别想不开啊。

他歪过头来看我,反问我,我是那种人吗。

这可说不好,你们学艺术的都很极端。

他又转过头去,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听说这里春天的时候,雪开始融化,对面的山上会有山羊。然后那些雪就会一路被土地搬运过来,最后从悬崖上落下去。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做着动作。

我说,那一定很壮观,飞流直下三千尺。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说,那个说的是黄河,不合适吧。

沈翊用了很多词来描绘格林德沃春季的美丽,他说这里春季的时候会搭一个临时的游乐园,算是这里的人们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

我问,那你玩什么,旋转木马。

我去坐摩天轮。

沈翊说这里的摩天轮和国内的不一样,不算太高,但是转的很慢,一圈下来要一个小时左右。平日里也没有工作人员负责,因为转的慢,所以游客能自己蹬上去,把铁门关上。

在上面什么感受,我问他。

沈翊说,高处不胜寒。

他很孤独,我想。

然后我们不在说话,静静的躺在一起,忽然他身体抖了一下。

我问他,怎么了。

沈翊怕冷,这时候他把衣领高高的拉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声音闷闷的从毛衣里窜出来,说,没什么,有点冷。

我想了想,然后把他拉过来,靠在一起,说,这个位置看景不错,以后还可以来。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周围没有声音,只有时不时偶尔风吹过的瑟瑟声。

这个时候沈翊忽然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想去吗。

 

他说的地方是当地的一个娱乐设施,平日里人满为患,这时候因为圣诞节的原因,已经暂停营业了。没有工作人员,但是道具就放在一旁,人要坐在专门的滑板上面,顺着铺好的轨道从山顶上一直滑下来,最后会停在山脚处。

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山上没有安装照明灯,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山脚处零零散散的几处灯火。

我担心安全问题,沈翊已经径自拿了一块滑板坐好了。他看我迟迟没有动作,故意顶顶我,说,害怕呀。

我说,怎么可能,我可是警察。

他说,那就走。

 

滑梯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我看不见周围的东西,没有参考物,我就不知道究竟下行到了哪个位置,但是滑道两旁种了很多的野草,在冬季它们被冻的更加坚挺,绿刃一样划着我的脸。

周围太暗,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声音,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举在胸前,所以我在他后面只能看见他手电筒照到的一点地方,他穿着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在很暗的灯光下曝光成了一件灰色的,他的脸却更白,透明到像是要消失一样。

我叫他,沈翊!

他微微转过半个头,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又想起来他看不见我的动作,说没事。

他说,前面有一个急转弯,然后就到了。

我回他知道了。

沈翊比我矮,体重也比我轻很多,从滑道冲出去之后只滑行了一段距离就停了下来,但是我因为惯性来不及闪避,于是我们两个人重重的撞在一起,他重心还未稳就被我又撞出去,我只来得及把手垫在他脑后。

周围开始有当地居民围过来,语气不快的对着我们大喊,过后又指指我们刚滑下来的滑道,我觉得他们是在说太危险了。我听不懂德文,所以都是沈翊在和他们沟通。

他和那些居民说了很久,那些人才不悦的散开。沈翊看到我在一旁站着,身上还沾了很多的草叶,不由得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

我朝他走过去,看到他脸上身上如之前一样整齐,问,怎么你脸上没有被草划。

他拍拍身上的衣服,说,我经验比你多,然后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雪,搓成团按在我的脸上。

我愣住,定定的看着他。

他问我,怎么了,手在我脸前晃了几下。

我回过神来,说没事,那自行车怎么办。

明天上山找吧,说完他就往回走。

我追上去,问,万一被偷了呢。

他头也不回的说,你不是警察。

 

星期五的下午,我们坐车去因特拉肯。沈翊在网上发现了一家评价很高的餐馆,和我商量之后就预定了座位。

火车上我问他,之前没去过吗。

他当时正在看着窗外的景色,听到我问他就说,之前都是一个人。

到了因特拉肯,从火车站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餐馆。餐馆很小,但是装修上别具特色。房屋的整体结构是木质的,墙面上挂着的很多都是九十年代摇滚乐队的海报,或用客人喝过酒瓶的盖子做的装饰画。

沈翊点了一份天堂排骨,端上来好大一块,放在盘子里都装不下。

我就问他,吃不完怎么办。

他拿起刀叉,开始分解排骨,说,带回去给晓玄。

我则要了一份奶酪火锅,端上来的时候热乎乎的,奶酪特有的味道围绕在我的周围。我用叉子卷起一块鼓起来的奶酪,转着叉子把它送入嘴中。

晚上回到家,和沈翊刚刚说过晚安,蒋峰就打来电话。

他问我最近如何,我一一回答他。

我打电话的时候,沈翊忽然通过手机给我发了一段搞笑视频。

我们前些日子才加了联系方式。

沈翊没有设置三天可见,我能看到他这些年所有去过的地方,他前些年发的动态很频繁,最近发的很少。

我想起他说,他很孤单。

但我们加了联系方式的那天,他忽然发了一段视频。视频是我拍的,拍的是那天我们上山去找丢在那里的自行车。沈翊骑在我前面,但他忽然停下来,骑着车在原地踏步,最开始几次掌握不好中心,他在车上立了不足几秒钟就摔下来。有几次摔在一旁的雪堆里,再起来时他的毛线帽子里堆了好多的雪。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蒋峰在那头愣住,问我怎么了。

我解释,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蒋峰和我又聊了几句,他告诉我队里近况如何,最后他忽然犹豫了一下,说,雷队的案子。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站在屋里,忽然觉得一股冷意袭来,才发现是出发之前窗户没有关好。

楼上有些动静,从房间的最左侧一直延伸到最右侧,如果我把呼吸放的很慢很轻,就可以听见楼上那些更加细索的声音。

我想了想,上了楼。

沈翊可能已经休息,我把脚步放得很轻,但走到他门口,还未等我敲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沈翊站在门口,身上已经换成了一件蓝色的毛衣。

我挑了下眉,问他怎么知道我来了。

晓玄听到的,他笑了一下,侧过身让我进去。

他正在泡茶,就先让我坐在他屋里的地毯上。我之前不知道他喜欢喝茶,也没有看到过他泡茶,但他动作很熟练,先用热水冲淋茶壶,在向茶杯里放入一定数量的茶叶,一旁刚刚煮沸的水倒进去的时候,正好可以没过。

他见我一直不说话,在冲茶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怎么了,找他有什么事。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说散心。

他点点头,手上把刚刚倒进去的热水又倒掉。

我说,其实是因为我一个很敬重的同事去世了,上级担心我情绪化会影响到工作,所以让我到这里来调整状态。

他把一旁的晓玄抱了过来放在我腿上,然后说,去世吗。

他杀。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死在河边。刚才蒋峰,就是我那个同事,给我打电话了,说他的办公室被清空了。都没了!所有东西都被打包了!

他见我情绪有些激动,没有先接我的话,而是把茶倒入公道杯中,然后递给我,说,晚饭太腻了,喝点茶吧。

茶的味道很正宗,甜而不腻,苦而不涩,我问他是国内带过来的吗。

他说是,他一共从国内带了五饼,这是最后一些。

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茶水咽下去,然后问,沈翊,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没多想,直接回答我,画画。

在画画之前呢。

在墙上画画。

我点点头,说,我之前是个混混,收保护费的你知道吧。

知道。

我经常和别人打架,认识的不认识的。有天雷队正好路过,我那时候还觉得自己功夫不错,去跟他打架,他一只手就管住我。

然后呢。

然后,他给我买了一瓶冰可乐,我伸出手,最后停在沈翊颧骨边上,接着说,就这样,敷在我脸上。再后来后来我上了警校。

因为他,他问。

我说,对,都是因为他。他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饭,庆祝我破了一个案子,然后他就出事了。如果我没有约他出来呢,他会还有事吗。

沈翊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错不在你。

你想他吗,过了一会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

你想他吗,那个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当然。

我可以让你重新看见他,我是个画画的。

你没见过他。

他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一些茶,热腾腾的水汽顺着光线向房顶上爬去,他说,那可不一定,画了再说。

沈翊画画很安静,他听我叙述过雷队的样子后,思索了一会就开始动笔。他画画的时候不说话,开始动笔之后就全神贯注的看着画布和笔。

晓玄团在我怀里,我摸摸它的下巴,问,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他头也不抬的说,没有想画的,自然就不画了。

你之前在墙上画画,这可是犯法的,要依法逮捕的。

他瞥了我一眼,说,那把我抓走吧,警察先生。

抓人要证据的,你之前在哪个墙上画画,我得去看看。

海边。

为什么在那画画。

自由吧,可能,他从画布上退出来,离的稍远一点,是这个样子吗,时间比较仓促,细节可能——

他还要说,但是我打断了他。

谢谢,我说,是他。

 

沈翊很期待圣诞节,他自己没有说过,但我感受的出来。所以当我提议去小镇上买一些装饰品回来的时候,他欣然的答应了。

他在小店铺里买了很多原材料,回来之后他就坐在他房间里那张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上。那张地毯很大,从他卧室的房门一直延伸到他床边。地毯用的是最好的毛,厚厚软软的一层,光脚踩在上面也不会感到冷意,所以他和我都喜欢那张地毯。有时候外面太冷,我们就坐在这张地毯上,旁边的矮桌上放一些热红酒和松饼,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沈翊想自己亲手做圣诞的装饰品。

他先用笔在木板上,比着尺子画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再用剪刀把它们剪下来,仔细的缝合在一起。

他为装饰圣诞树,已经耗时太久。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买成品,要省事的多。

他当时正在把那个星星的两部分缝在一起。

这个星星他做的最为认真,他说要放在圣诞树的最顶端,要先把五角星的几个边全都严丝合缝缝在一起,然后再刷上一层他刚买回来的金粉。

他说不要,他偏要自己动手来。

我无法,又问他,每年都在一个地方过圣诞节吗。

他搬来一个椅子,踩在上面,说,不一定,去年是在维也纳过的,我一个朋友邀请我去过圣诞节。

他重心开始不稳,我扶着椅子和他的腿,问,男性朋友吗。

不是,我的一个师妹。

当时有什么感觉。

他好不容易伸着手把星星挂了上去,现在在调整那个星星的位置,整个人几乎要埋进树里,声音也闷闷的,说,没什么感觉,当时太冷了,我喝了好大一杯热红酒也还是觉得冷。

我想到他不算太好的酒量,笑着说,那你没有醉。

他听到这话瞪了我一眼,说,有一点吧,所以我师妹又给我买了一个热狗。

我挑了下眉毛,问好吃吗。

他终于把那个星星挂好,从椅子上撤下来,我扶着他说,慢点慢点。

想听真话吗。

我说,当然。

他凑过来悄悄地说,太腻了,所以我偷偷扔掉了。

我们都笑起来。

到了晚上,开始有人往外走去。我问沈翊那是什么。

沈翊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说,篝火晚会,跟你提过的,要开始了。

这个时候隔壁传来动静,沈翊去开门,发现是劳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劳拉。她个子很高,有一头棕色的头发,眼睛大大的,像会说话一样。

她对沈翊说的是德语,看样子是想让沈翊和她一起去篝火晚会。沈翊本想拒绝,但没等沈翊说话,她就率先拉走了沈翊,又对着屋内的我说了一句。我只来得及抓起门口衣柜的衣服,就跟着出了门。

我喊到,沈翊,围巾!

 

篝火晚会在小镇的市中心,离我们住的房子不算太晚,我们到的时候广场上已经聚了很多的人,大多是小镇上的居民,也有一些来此度假的游客。

中央的一圈是一些自发形成的乐队,沈翊指着其中一个拉手风琴的男人,对我说,那个就是劳拉的爱人,昨天刚刚回来。

整点的钟声敲响,原本正在谈论的人们安静下来,全场的目光都忽然集中在了坐在中央的鼓手身上。

沈翊拉了拉我的袖子,让我弯下腰,然后他贴在我的耳边说,跑!

鼓手开始打鼓,鼓声急凑紧张,我们身边的人都开始快速的跑起来,没有规律的,朝着各个方向跑了起来,我和沈翊就在这个时候被冲散了。

随后鼓声停止,换成了悠扬的手风琴,我和身边的一个人结成了暂时的朋友,等看清楚我才发现原来是劳拉,她显然也认出了我,朝我微微一笑后就不再多说,随着音乐跳起舞来。

我们在原地旋转,先上一步,随后在退一步,余光之中我看见沈翊就在我的不远处,他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生跳舞,两个人有说有笑。

音乐再次变调的时候,劳拉和我做了礼之后,就分开了。我身旁的人又一次都散去,随后在音乐的节奏驱使下,又和周围的人结成了舞伴,只剩下一个我。

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的喊,回头!

我转过身,看到沈翊正站在我身后,他的后面是正在燃烧的篝火,显得异常明亮,所以即使在黑夜里我也能清楚的看见沈翊的脸,他戴着我出门的时候拿起的那条围巾,脸颊因为运动而变得飘着朵红。

他朝我走进,然后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说,跳个舞吗,杜警官。

我答应了。

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沈翊的手不像一般男人的手,他的手很小很软,是温凉的,但是在他的指关节我摸到两个突起,我知道那是他因为常年绘画所留下来的茧子。

我和他身高相差很多,起先跳舞的时候我总是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步伐,会时不时踩到他的脚。

我低头看着他,说,你不应该穿平底鞋。

是你太高了,他不服气的抬头看我。

这支曲子很长,我们跳了很久都没有结束。我把右手微微举高,让沈翊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自然的搂住他的腰,开始下一个八拍。

沈翊仰着头问我,舞跳的不错,之前经常跳吗。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跳舞。

他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但是还未等我问他,手风琴的调子再一次变化。

沈翊说,准备好了吗,杜警官。

什么。

奔跑。

我后来才明白他什么意思。第三次鼓点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冲向中心的篝火,人们事先没有沟通,但是这已经看起来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就全都是由沈翊带着我,他把速度控制的很好,我可以很轻松的跟上,又不至于被其他的人挤到。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最后我们冲到了几乎是第一排的位置,在我们的前面就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我们跳舞的时候,一直有人在向其中添加木柴,所以它一直没能熄灭。

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人们握住左右两侧人的手,一同举向空中。

沈翊和我握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除了燃烧的篝火余光,还有一个笑着的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家,只觉得大概已经很晚了,天边开始有太阳升起。

我正要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就像我第一天遇见他的那样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认真的叫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我杜城。

我呆呆的应了一声。

他笑了,眼睛弯弯的,几缕头发散下来,挡住他一半的眼睛,然后他说,圣诞快乐。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明天见。

然后他转身就要上楼,那个时候我忽然拉住了他,说,沈翊,我想亲你。

 

沈翊的眼睛很好看,我从认识他第一天就知道。

现在我撑在他的身上,说,你的眼睛——

但忽然间窗外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地面上的声音,紧接着是劳拉带有怒气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我去看才发现是雪压断了劳拉家的那棵树的树枝。

沈翊还在侧脸看着窗外,嘴角带着他一贯的笑,说,春天要来了。

 

后半夜忽然又下起雪来,我和沈翊都不知道。清晨我打开房门的时候,透过薄薄的一层纱才看见街道又是被一层厚厚的雪盖住。

沈翊晚一步比我下楼,隔着我看到外面的街道才反应过来,在我身后说,别开门!猫会跑出去!

但是晓玄已经先一步窜了出去。

晓玄不怕雪,它很喜欢雪,一碰到门口的雪它就陷了下去,我和沈翊两个人找了好久才把它从角落里翻出来。

沈翊说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下午我和沈翊出门,他说有一些东西要买。

圣诞过后小镇上更安静,我们走在路上,脚下踩着软绵绵的雪。雪层太厚,稍不留心就会崴到脚,因此我们一路上都牵着手,互相借着力向前走。

格林德沃交通不便,人们出行大多依靠步行或者自行车,私家车成为了很次要的出行方式。走了很久我们才在角落里发现了一辆小型轿车。因为稀少,所以更加受到人们的关注。

因为前夜的暴雪,车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看起来很像是做甜品时涂的厚厚的糖霜。

沈翊带着我走了过去,看到上面已经被孩子用手画了各种图案,几乎堆满了整个车面。

他脱下手套,想了想,最后用手在上面很认真的一个大头像。

他推开后,我凑上前,发现他画的是我,我想了想,在他画的头像旁边也画了一个他,最后还恶趣味的用了个大大的爱心把我们两个的头像圈了起来。

我抬头时,沈翊已经走开,在不远处蹦蹦跳跳,前脚迈出去,后脚就踩上来,两条腿别着走。

 

沈翊最后买了棵树苗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小小的一盆抱在怀里,现在是冬季,树苗还没有发芽,光秃秃的一截插在土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名堂。

但是沈翊对这个树苗宝贝的很,他不让碰,自己亲自翻土,把树苗种在院子里,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他说当地人说,有这个树可以让时间变的更慢一些。

我笑着说他,封建迷信不可取。

 

之后多半下午的时候,沈翊会和我坐在走廊上,搬一个小火炉在我们两个的中间,腿上再搭两条毯子。

我看毯子的样子很别致,问他是在哪里买的。

他盯着那毯子看了很久,才想起来是他去年在布鲁塞尔买来的,然后他递给我一块松饼。

我后来爱上了当地的松饼。

沈翊第一次拿给我热红酒的那天,他还拿了些松饼给我,说当地的吃法是两个搭配一起品尝,才味道最佳。

松饼是小镇上有名的美食,据说每天排队想要购买的人能从第一个街道排到第二个街道,只是奈何出摊的时间很短。沈翊前些天特意跑出去买了些回来,他没有事先告诉我,我上楼找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出门去。

听小镇上的人说,松饼摊每天只营业到下午两点。沈翊那天早早的就出去了,下午回来的时候,鼻子和脸颊都被冻的通红。

松饼确实很美味,他刚刚拆开包装的时候,我已经能闻到里面浓浓的奶香味,咬一口又很酥脆,仔细品尝之后才有梅子和坚果的香味。

过了些时候,竟然真跑来几只棕色的松鼠,再然后还有一只灰色的,围在我脚边,想捡起地上的碎屑。我起先没有在意,后来松鼠胆子大了起来,开始顺着我的裤腿向上爬,我掰下来几块松饼喂给它们。

你可以摸摸它,沈翊说。

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只灰色的松鼠,它啃食松饼的动作停住,我又递给它一半。

沈翊问,什么感觉。

凉凉的,很滑。

还有什么感觉。

生命在流淌。

沈翊喝了一口热红酒,脸颊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红润。他说,你现在也是个艺术家了。

 

圣诞过后一个星期左右,劳拉的爱人又要离开,他们在门口告别,

他们告别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看那棵树苗,它现在已经有了长高的趋势,一些细小的枝也逐渐抽出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光秃秃的。

劳拉和她的爱人在门口说了很久的话,随后爱人坐上车,彻底离开。劳拉一直在看着,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回去。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沈翊正站在门廊上,面色凝重。他看到我转过身来,很快就换了个表情,然后用他平时的那种语调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在格林德沃的最后几天已经不再下雪,天气渐渐开始变的暖和起来,沈翊先前种在院子里的那棵树苗也有了抽芽的迹象。

树苗抽芽,是我先发现的,我当时正在给它修建旁枝,手里拿着把剪刀。沈翊知道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把那些绿芽全部揪掉。

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一起,这几天沈翊已经不常用壁炉了,有时候在身上盖一条稍后的毯子就可以。

我对他说,沈翊,你之后想做什么。

继续去旅游吧。

想去哪里。

他想了想,说,去非洲吧。

我笑了,为什么想去那里。

瑞士太冷了。

他正在逗猫,晓玄被他抱在怀里换了好几个姿势。我问他,沈翊,你想不想来警局工作,我们正好需要一个画像师,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他逗猫的动作慢了一秒,但紧接着他说,算了吧,你不可能不做警察,我不可能不属于艺术和自由。

我沉默,他忽然站起来,说,走吧。

我诧异,问他去哪里。

他摆摆手,说不知道。

 

他最终带着我去了巴克普湖,村庄附近的一个小湖。因为是冬季,湖面上已经结了冰,有的地方还盖着厚厚的一层雪。

他先我一步跨上冰面,两只脚小心翼翼的踩在前面,然后再用力的跺一下,最后他才把整个人的重心移过去。他很熟练,没用很久的功夫就走到湖中央,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回头看看我。他见我还在原地,又折回来,带着我往湖中心走。

我身体很僵硬,重心又高,他带我走的很吃力,就打趣道,你不是警察,身手就这样子。

我拉着他的手,反驳说,我之前没上过冰。

他用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在身旁摇摆,试图找到平衡。听到我反驳他,他头也不回的说,我那个地方也没有雪或者冰,在瑞士是第一次见到。

那你是怎么学会的,我问。

但是他没有回我。到了湖中央,他转过身面对着我站着,两只手都拉住我,说,别紧张,我会拉住你的。

然后他开始带着我在冰面上滑动。开始的时候我们走的很慢,他走一步,我跟着他走一步,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上,后来我逐渐熟练,有时都会比他快上一些。

你学的很快,他抬起头看着我说。

他抬头的时候,头顶的头发蹭到我的脖子,我下意识躲了一下,重心开始不稳,带着他也开始左右晃动,于是最后我们两个一起向后摔在冰面上,他扑在我身上,两只手撑在我身侧。

我手枕在脑后,问他,你觉得我滑的如何。

他从我身上翻了下来,侧着躺在我的腹部,问我,你真想知道。

我点点头,说是。

他闭着眼,像是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然后才缓缓的说,不错,你掌握的不错,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不愧是警察。

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动作肯定很拙劣,所以我半信半疑的问,真的吗,我想听真话。

他这次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说,逗你的。

然后他随手从身边的地上抓起来一把雪,举到我的面前,再张开手掌,那些雪就从他的掌心纷纷掉落,慢慢的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眉梢,落在我的鼻梁。我吹了一口气,把那些雪都吹到他那里,他坐起来,把头发上的雪都抖掉,然后就躺下来,静静的看着天空,不说话。

我看他许久没有说话,又问他,在想什么。

他一直闭着眼睛,很久也没有说话,我就默默的等待。

你听到了吗,他问。

我怔住,问,听到什么。

他还是没睁开眼睛,只是轻轻的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说,你听到了吗,声音。

我学着他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他在旁边说话,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就像他平时那样,他说,大自然在呼吸。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了除了黑暗还有一层,现在雾散去,我看到旁白的冰面上有着一个洞。

沈翊说,这里的湖面上经常会有冰洞。冬季的时候,这里会有钓鱼比赛,看谁能先钓上来鱼,就用最原始的道具,几根木棍,一小块肉。

真的能钓上来鱼,我问。

基本不能,沈翊笑了,他从旁边又搓起一小块雪,放在掌心捏成雪团,然后扔进那个洞里,扑通一声,雪团就沉了下去。

所以后来比赛就废弃了,但是冰冻可能还会存在下来。年轻人会跳进去,看谁能在水下呆的时间更长。

赢了有什么奖励。

他盯着那个冰洞,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然后他站起来,用脚去踢旁边的雪。过了一会,他突然叫我,杜城,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学会滑冰的么。

我转过头去看他。

然后他跳了下去。

 

沈翊从冰洞回来之后,就开始发烧。烧的不高,但是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他跳进去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两个人穿的衣服很厚,冰洞的口又太小,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上来。

他生了病,胃口变得也很不好,我想办法给他煮了粥。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接过粥,勺子舀了几下,然后他把那碗粥放在了一旁。

我问他,怎么了,没胃口吗。

他看着我,眼睛囧囧有神,说,杜城,我应该给你画幅画。

 

那幅画沈翊画了很久。

他把线稿涂涂改改很多次才开始勾线,开始勾线之后又经常停顿,画几笔就要停下来想一想,到最后笔触不够流畅,他又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于是只得全部重新来过。

我问他,画不出来吗。

有时候我希望我永远画不完它,有时候我又希望下一秒就可以完成,他叹口气,放下画笔,说,出去走走吧。

这个时候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我们没有再穿之前的羽绒服和棉服,换上了稍简便一些的冲锋衣。我们顺着以前经常走过的小路,一路上山,看到路两侧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下面棕色的地表。我们一直走,走到曾经坐过的那个山丘,沈翊站在山坡的最前面,他还想往前,但被我拉住。

他站在那里,最后弯腰从雪里翻出一颗小石子,握在手心里颠了颠,然后用力的扔下了山坡。我们没有说话,周围还是很静,偶尔天空中传来几声悠扬嘹亮的鸟鸣声。过了一小会,才终于听见下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声响。

沈翊说,他声音很小,我站在他旁边都几乎听不清楚,十七秒。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十七秒可以做什么,足够我爱上一个人吗。

可以接个吻。

然后我轻轻的吻了他。

我们在那个山丘上坐了很久,期间很少说话,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才起身回去。

路上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了,莱斯波斯岛。

这是哪里。

在北爱琴海,离希腊很近,那里阳光也很好。

为什么想去那里。

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说,欧律狄克去世以后,俄耳浦斯心灰意冷,后来因为对酒神大不敬,被酒神的追随者狂女撕碎死去,头颅顺着洋流漂到了莱斯波斯岛附近,被那里的居民埋葬。

走到后半程,我跟在他身后,我说,沈翊,其实你可以和我一起走,你知道的。

他没有回头。

 

我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沈翊画完了画。

你画完了,我看着客厅里放着的油画,对他说。

事实上沈翊画了很多幅画。

第一次见面我站在客厅,我在院子里扫雪最后被砸了一身的雪,他在做热红酒时偷偷吃糖的我,圣诞前夜那晚跳舞的我,一起躺在冰面上说听到了呼吸声音,还有撑在他身上说他眼睛好看的样子,全都被他画了下来。

我问,你要都送给我吗。

但他不理我,把所有的画都堆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画堆在一起,足有半个人高。他在劳拉那里借了一桶汽油,淋在那些画上面,最后一把火点燃。

我吃了一惊,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不说话,静静的看着火焰逐渐吞没画布,最后从上面挑出一幅烧了大半的画,上面的人脸已经看不出来,只剩下两只眼睛还完整。

他说,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我把它送给你。

 

最后一个晚上我们靠在一起,沈翊忽然提议看电影。

我看到他又打开了那部《燃烧女子的肖像》,说,你故意的。

那你可不要睡着了。

这次不会了。

电影很长,要两个小时左右,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按了暂停,问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结果,她会回头吗。

我正要回答,但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好大的一声,像是什么断裂的声音,晓玄本来正窝在那窗边睡觉,下面枕着的还是我们一起从古着店淘回来的布料。它听到这个声响,腾的一下从窝里站起来,冲着窗外哈了几下,然后就跑到另一侧去了。

我跪在沙发上,伸手拨开窗帘,看到窗外的那棵树,它上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落了下来,正好砸在下面的信箱上面,所以铁皮才发出了响声。

沈翊当时种下的那棵树现在全都是嫩绿色,和街道上面的大多数其他植物一样。沈翊后来已经不再执着于把它的嫩芽掐下来,他开始给它们浇水,隔十天浇一次,偶尔还会给它修建旁枝。

沈翊肯定也是看见了窗外滑落的雪,他很平静的说,春天来了。

我又坐回来。

想到刚才他问的问题,我想了想,最后只能说,我觉得会,那你呢,你怎么看。

他侧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自然的垂在腿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壁炉点了起来,热气映的他脸颊红红的,就像圣诞前夜那晚,我们在篝火前那样。

他把电影关掉,然后头向后靠在沙发上,像他往常一样,笑的很温柔。

他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这便也结束了。

 

 

 

 

 

 《春风沉醉的夜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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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博尔赫斯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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